what was i made for?

在世界停滞的十六毫秒间

ME

含《蜂鸟计划》杰西扮演的角色 文森特


  爱德华多在一面报纸上看到了文森特的死讯。小小的、短短的一截。放在财经新闻上不引人注目的一个角落。细小的文字只是个铺垫,它们讲述了一个创业失败的故事,关于两个年轻人想要在纽约与堪萨斯交易所之间建起速度在十六毫秒以下,却不敌某知名交易公司的残忍又现实的故事。版面上放着张方正的一寸照片,文森特困在里面,像是个爱德华多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下一页洋洋洒洒写着那家纽约交易公司成功研发出将十一毫秒精进到十毫秒的技术。此时此刻,文森特的死亡与失败,他耗费的生命,一个人仅剩的尊严,只不过是他人成功前,一个短暂且讽刺的序言。

  而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文森特。在会议时、通话时、签字时、无时无刻,都有只蜂鸟振翅,向他而来。它们太多了,以至于本不该被耳朵接收到的频率,熙熙攘攘汇聚成一条足以将他淹没的吵闹。

  他想给文森特的家人发一条表示遗憾与惋惜的简讯。却在与助理确认行程时发觉,他并不认识任何一个文森特的亲人、朋友,他也没有文森特的手机号码。他似乎记得文森特曾提起过,他的堂弟安东完成了他的梦想,得到一座货真价实的山间小屋。也许他回到美国后会去那里。

  爱德华多想,或许他会去查查安东,又或许他不会,他想他大概是做不到的。做不到唐突地闯入他人的悲伤,在更加心痛的人面前诉说自己的忧愁。他不像马克,头几年还反复给他发送关于参加股东大会的邀请函。在他还未愈合的背叛感里蹦蹦跳跳。但久而久之的,马克也不这样做了。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一天被工整划分为二十四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的,刚刚好足够太阳的沉浮与吃穿住行。如果你足够忙,就不会再去想起无关紧要的琐碎。忙人会忘记许许多多的事情,那是因为它们不值得花费或许二十四分之一小时去被记起。

  可爱德华多偶尔会想马克,正如他现在不免要去想文森特一样。远在意大利的小城,他与文森特给来去的海鸥全起了名字。文森特说海鸥喜欢吃奇多,爱德华多不解,还是后面才明白,原来那是因为奇多曾经的一则广告。洁白的海鸥,胸部鼓鼓的海鸥,体型流畅的海鸥。它们在天空上寻找着家的航线。偶尔下落,飞来吃食,姿态也做足了,像是它们愿意停在爱德华多和文森特面前,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施舍。

  文森特给一只细长且有些胆小的海鸥取名为安东。他说那是他堂弟的名字。名为安东的海鸥在瑟缩了一两天后,带来了羽翼还未丰满的小鸟。文森特拿出手机拍照,仿佛是要传给谁。

  那真的很像我的堂弟安东。文森特嚼着辣味奇多,含糊不清地说,胆小敏感有普通人理解不了的精神世界,却傻且天真的放任每一个家人踏足。

  爱德华多则给一只差点啄伤他的海鸥命名马克。他觉得自己被文森特带的幼稚了,文森特否认,将一切都归功于缓慢的魅力。叫马克的海鸥每一天定会准时到访,它会在爱德华多的上头盘旋,也仅仅只是盘旋。那只飞得缓慢的海鸟,在无数个一言不发的夜晚都出现在爱德华多的梦里。它在那里飞翔,牵着爱德华多的心也跟着飞舞。可它从不降落。可他从不停留。

  文森特为了报复爱德华多说他的奇多理念只是子虚乌有的网络段子,有些讥讽地嘲笑他,说那只蠢鸟是喜欢上了爱德华多。

  就在那个瞬间,就在这种时候,爱德华多·萨维林想到了马克。他将马克从位于第二十五个小时中的地方找出来,拍去灰尘清洗干净,将他摆放在自己眼前,所有皆亲手所为。那让马克这嘴唇一张一合就能发出的一个简单音节,呈现着独特的姿态。

  令人受伤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令人怀念的。


  他和文森特的遇见起源于他与母亲的小小争辩。

  彼时他刚完成一件大生意。起初他还有休息,一天睡上个四五小时,虽仍不够久,但加上一杯浓缩咖啡,也还算精力充沛。到后来生物钟便完全乱了,睡觉与休息摇身一变成为天方夜谭。有时候爱德华多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哈佛。他在新加坡过上了美国时间,在办公室再次体会到了疯狂又刺激的考试周。

  克里斯蒂和他重归于好,当年他们并不是契合的伴侣,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各自有各自的偏执。这并不代表多年后他们不能成为朋友。偶尔他们会打视频电话,看见对方的脸出现在面前,一面是白天一面是黑夜,他们都有些变了,爱德华多放下了过去,克里斯蒂不再过于控制自己的男友。他们时常会觉得过去的自己像个笑话,克里斯蒂笑话他的天真,爱德华多笑话她的嫉妒。

  爱德华多还是一样喜欢亚裔女孩。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内敛聪慧有底蕴。但他开始对有攻击性的人敬谢不敏。过去他觉得她们带着神奇的魔力,像荆棘像玫瑰像浓厚的威士忌,危险美丽且复杂。他喜欢谜题也喜欢博弈。自然会喜欢带给他这种感觉的女孩。

  可惜过去只能是过去。他感到随着岁数的增长,自己慢慢地远离这些锋芒毕露的女孩。爱德华多自觉已经过了那段玩乐和靠着纸醉金迷消遣孤独的阶段。他喜欢直面险境,但不代表等到夜深人静时,要抱着危险入睡。他向克里斯蒂抱怨,他们说我是上年纪了,可我觉得我是被你吓怕了。

  克里斯蒂停下化妆的手。她转向镜头,只上了半面妆的脸诡异的艳丽。她看着爱德华多,有些气恼又有些怒其不争。

  你不是怕我,你是在害怕扎克伯格。克里斯蒂说。

  爱德华多沉默了许久,只觉如鲠在喉。他几乎绝望地看着克里斯蒂继续化妆,他想反驳,却说不出一个字。克里斯蒂一直都是这样,直接又残忍。起先是用一把火烧光了他的幻想,现在是用一句话打碎他的现实。原以为过去早已经只是过去了,可克里斯蒂告诉他,你还没走出来呢。

  通话的最后,克里斯蒂建议他多休息,称他眼下的黑眼圈足以吞噬整个银河系,眼袋也快要掉到南半球去了。爱德华多答应了她,保证将她口中的漂亮脸蛋找回来,不让她被朋友质疑曾经的她毫无审美。


  爱德华多想回迈阿密与家人一起度过久违的假期。母亲不愿。和许多报道上说的不同。爱德华多并不是什么被严苛对待、渴望得到父亲赞赏的小公子。事实上,被赞赏与被疼爱是随他生命而来的礼物。尤其是母亲,爱德华多之于她,就还像是个襁褓之中的孩子。她舍不得自己最年幼也相对来说更纯真的小儿子收到伤害。他的移民被当作故意躲避税收。想要入境美国得经过层层审查。萨维林女士本就对这场官司成为了热点新闻而不满。言论、新闻、揣摩与议论在她看来就是中伤儿子的刀。当爱德华多的私生活被一一摘出来,放大、聚焦、集中讨论的时候,她生气了。

  总是做孩子的会向父母妥协。他们决定去意大利的无名悬崖小城旅游。清晨阳光丰盈,傍晚潮汐拍岸。彩色的房屋与街道,盛开的花,纷飞的鸟。本地人中零零散散掺着游客。日子简单平和。他的大哥、二姐也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来了。萨维林一家有很久没这么整齐的聚在一起了。他们坐在很有格调的小餐馆,围着圆桌坐下,手拉着手做饭前祷告。

  爱德华多被一群全世界最爱他的人环绕。父母将他抓得紧紧,生怕他下一秒就会飘走。打完官司后,他有好些年没回家。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敢回。他知道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对他有无尽的宽容。他们包裹住他,以身躯铸成密不透风的墙。那让他无法呼吸。

  是的,这也许是他年轻的生命里第一次真正失去了什么。从小想要玫瑰就有玫瑰,想要驯养一只狐狸就有狐狸的小王子,在成长路上也得品尝失败。在家里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他。可是爱德华多偶尔会想,他值得这一切吗?

  他曾听过母亲的抱怨。

  隔着书房薄薄的木门板。他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为什么就没有人去过分关注扎克伯格的生活呢?他知道母亲定是气急了。才会说出让这种不希望自己儿子承受的事情,发生在另一个女性的儿子身上的话。但爱德华多也似乎有些清楚,为什么人们喜欢分析自己,而不是马克。很多人相信万物皆有因果,品格成就人,人成就事。或许他们只是想要给失败者找到一个必定失败的理由,仅此而已。

  媒体并不总是在胡编乱造。至少他们说对过一点。在萨维林家里有人因为Facebook创始人纠纷对爱德华多失望了。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爱德华多自己。

  他在爱里坠落。


  让爱德华多注意到文森特的是他的氛围。气场和氛围都是很玄妙的东西,每人都有或大或小的不同。在这个热闹明媚的小城里,文森特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夏天的阳光下,他还披着宽大的外套。只是静静坐着,望着崖边的海景。风一吹,袖管鼓起来,像个破了洞,一边充气一边漏气的气球。

  他有种脆弱孤独又很执拗的长相,让他和整个城市格格不入。爱德华多一连几天都经过同一条路,这个看起来瘦弱无力和苍白的男人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看同样的风景。他偶尔在和人讲电话,用非常非常快的语气报平安,他偶尔又只是紧闭嘴巴,带着宽慰的笑容看潮起潮落。

  比喻是最危险的事物,他猜想文森特可能是个病人,又可能是来寻死的异乡人,他很像孤注一掷的亡国君主,也像快熄灭的火苗。他自己想着,在心中与这个陌生人的距离也奇妙的拉近了,好似他们原先就已认识过。

  爱德华多在意大利的几天玩得很开心。他有很久没有进行室外运动,衬衫下的皮肤变得很白,他用了一下午将皮肤晒回了巴西人所喜爱的小麦色。他和哥哥们冲了浪,一家人也租了快艇,在海上破风疾驰。有很多朋友说过他这几年都把自己逼得太紧,太过努力地要去之后证明什么了。爱德华多想反驳,但论点薄弱不好发挥。

  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是重要的了。比如说钱,谁不爱钱呢。又比如说名声、信誉。他犯过错,不想让这一次失误决定自己后半人生的职业生涯。可他自己也清楚,这话多半是自欺欺人罢了。有很多事情归根结底是因为马克。文森特也使他想到马克。

  马克,他的一生之痛。他和文森特都很神秘,他们都有着难以接近的外表。他和马克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哈佛的犹太人兄弟会派对上。觥筹交错,人头攒动,音乐震耳欲聋。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欢带来的高潮中,氛围刺激又迷离。其实喝酒和做爱没有太大的区别,它们都能带来一时的欢愉,这种欢愉强劲到让人忘了自己是谁,让人的神魂飞到九霄云外。它们是极大的诱惑,勾起人心中的欲望。爱德华多第一次看见马克时,马克在欲望漩涡里局促不安地抖腿。爱德华多好奇心作祟,向马克走去。

  他向马克打招呼,才刚刚入学的马克尴尬地抓住爱德华多这根稻草,爱德华多邀请他出逃。他们奔向黑夜,在夜晚的校园牛头不对马嘴地谈微软。爱德华多讲股票,马克就讲科技。

  当时他想了很多,为什么有人在诱惑、玩乐面前能不为所动,在人类最本能寻找欢愉的欲望前摆出甚至称得上不适与恶心的神情。于是他想知道那个人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

  就如同他想知道飓风的边缘、飓风的中心是什么样子。自从他看见名为安德鲁的飓风,他就陷在了自己的幻想与追求真相的路上。

  马克会对欲望无所适从只是因为,他有比眼前的愉快更庞大更高潮的另一本欲。

  在一天黄昏,他抱着冲浪板走过这条必经之路时。他走过去坐下了。

  文森特看了眼他,继续从自己的衣服外套里拿出零食。海鸥与麻雀飞来吃食。微风与落日,潮汐与沙滩,世界仿佛变得很慢。


  那只鸟儿。

  文森特说,看那只鸟儿。

  细长的,瘦削的。背后跟着大大小小几只海鸥。他们飞成每一种优美的形状,排成每一个规整的队列。那是他们每天在这条悬崖上的长椅上都能看到的景象。每天的云也没什么不同,浪也没什么不同,变得只有鸟儿飞行的高度与数量。

  文森特不大爱说话,他要不就沉默着,要不就开口指出爱德华多带的食物不适合海鸟吃。换旁人可能会觉得尴尬或是丢了脸面。可这种安静的氛围却让爱德华多感到熟悉。

  海滩上的风景不常变,那些沙粒的流向也并非一日能看得清的。哈佛宿舍窗前的风景也变得缓慢。四季过去,树叶绿了又黄,也曾承载着厚厚的一层积雪。马克坐在电脑前,他拿着椅子在旁边看马克打字。克里斯读着教科书,达斯汀在旁边捣乱,而比尔不知道又去哪看戏剧去了。

  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过于庞大、刺激。渐渐的,他们都忘了日常中的大多数。

  爱德华多和马克也一起喂过鸟。在夏天的查尔斯河边。看对岸的高楼林立。胖嘟嘟圆滚滚的鸽子遍地跑,马克穿着拖鞋,被鸽子追着啄了好几下。他气得要死,引经据典地说了足足五分钟鸽子的坏话。将这种可爱的小动物从文学诗歌方面到生物学统统说得一文不值。

  爱德华多就笑。

  马克问他,你在笑什么,华多?

  爱德华多整理了下表情,他把笑容藏在嗓子眼里,说,或许你就不该穿拖鞋出门。

  你有时真的很像我妈,马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反驳道,如果鸽子不存在那他今天就不会被啄。

  他们边拌嘴边喂鸽子,一袋全麦面包喂完,谈话也精心到宇宙、生命、人类存在的意义。最后他们勾肩搭背地回了学校,在宿舍楼前分道扬镳。

  更多时候只是爱德华多一个人在碎碎念。他乱七八糟地讲着专业课知识,嫌弃马克吃的不够健康,讲着他喜欢的球队的输赢。有很多他讲的事情马克都不是非常了解,也没有兴趣。他只在讲到某些自己很熟悉的地方开口,指出爱德华多可能存在的或多或小的错误。很多人觉得马克着实讨厌,说话夹枪带刺,爱德华多倒不在意。马克说与不说都好,说什么都行。他总是一尘不变地坐在窗前的电脑桌旁,打着他的代码,构思着他的网站。爱德华多站在旁边,被他接纳,邀请着参与他的时间。而爱德华多说些什么,马克都有在听,无关于他喜不喜欢感不感兴趣。

  那些日子普通到杂志采访新闻都不屑于提起。世界运转的太快。鸟儿从哪个方向来,飞得高或低长或远,在飞速奔逝的时间里就只是鸟儿在飞。

  文森特是很有野心且十分能说会道的人。爱德华多觉得他可能是个商人。但他们从来谈不到这么深的话题。每一个傍晚,爱德华多都会陪文森特在长椅上坐一会。他委婉表示过对文森特身体的担忧。

  文森特不在意地摆摆手,是胃癌。

  他把胃癌描述得像一种惩罚。爱德华多不解。文森特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太过于去追求虚幻的东西而忽略了现实的意义的代价。他跟爱德华多说了一个农场主的故事。农场主拒绝了一笔很好的交易,对他造不成损失,金额也丰富。商人以为他是顽固的守旧派,不愿接受科技的保守基督徒。等到商人日后投资失败了,他再次回到那片农场。农场主问他,如果你的人生只有十六毫秒,你会怎样过。他才明白有些人就是不在乎世界进程的快慢,也不在乎人潮的涨落,他们只在乎踏实过好自己人生每一天,享受每一个平常。

  对一些人来说,鸟儿在飞只是鸟儿在飞。对另一些人来说,鸟儿在飞是世人对家,对最本真质朴的事物天生的追求。


  他在柯克兰H33过过许多次夜晚。理由多种多样,因为天气太冷,因为天气太热。马克挺瘦的。总不好好吃东西也长不了多少肉。爱德华多和他挤一张床刚刚好。爱德华多从小到大没怎么和旁人睡过觉,也没人告诉过他他的睡姿不太好。

  刚开始马克总在他留宿后出现感冒流鼻涕的症状。他唠叨了马克很久,没收了他的短裤和拖鞋,严格控制宿舍空调温度,甚至禁止他喝冰红牛。马克觉得烦,在他拿出一双毛茸茸的雪地靴时说,你晚上睡觉太爱踢被子了。

  从一床自带的被子开始,到牙刷杯子毛巾。马克原本空荡荡的衣柜被爱德华多的西装填满。左边是穿了三四年的卫衣,右边是当季最新款的正装。马克的书桌上零散摆着几本经济学书籍,爱德华多的手表和领带霸占了马克的书桌抽屉。他的马克杯和马克的马克杯手柄对手柄的放着。马克学会晚上用一条腿压着爱德华多睡觉,防止他半夜乱动。爱德华多能更简单便捷的督促马克去健康的生活。

  克里斯常常带着一股无奈又纵容的笑容看他们窝在沙发上当沙发土豆。达斯汀倒是很高兴,他最喜欢的朋友都共聚一堂。

  每周都有一天晚上要为看什么电影吵架。达斯汀想看星球大战,克里斯租了王尔德的碟片,爱德华多倒更想看球赛。马克,马克向来很支持看星球大战,但偶尔他会争播放权去看黑客帝国。

  他在克里斯蒂之前短暂交往过的一任女友为此吃过醋。

  我们从没有因为电影吵过架,女友嘟囔。

  爱德华多笑,因为你喜欢看的我就喜欢呀。

  可女友还是不满意。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逼爱德华多将他的东西从柯克兰全部搬出来。她窝在爱德华多怀里,泪水打湿了爱德华多的前襟。

  扎克伯格太讨厌了,你也太讨厌了。女友哭骂。

  爱德华多耐心安抚,告诉我好不好,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用instagram,文森特笑着说。

  女服务员端着菜牌,用别扭的英语询问为什么。

  文森特笑得更开心了,因为他不用任何和Facebook有关的产品。

  但你可以问问他有没有snapchat,他补充。

  爱德华多失笑。他习以为常用一些小谎言将女孩打发走。文森特撑着下巴看他。文森特有很多坏心眼,用三寸不烂之舌在他们认识的短短几天里给爱德华多惹了不少小麻烦。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不需要自我介绍,文森特在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就叫出了他的姓名。后来他说过,当年他们的股权纠纷是校园里教授纷纷拿来分析的案例。Facebook和马克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是共生的存在。而提到马克又不免会联想到爱德华多。他们是谷歌搜索框里相连的词条。

  所以他也可以不用问文森特为什么这么说。一开始他觉得文森特和马克很像。不服输,毒舌,说话语速很快。但文森特更擅长说出他人爱听的,马克则懒得去考虑他人的心情。文森特更委婉,马克更直接。他们是长得有些相似。冷冰冰的侧脸线条,蓝色如深海的眼睛。

  文森特说他有过一个梦想。他梦想到达全世界无人能及的速度,他付出了他努力了,他离成功只差一步。但天上的飞鸟太多,就连风都偏爱它们洁白的羽翼。地上爬的动物呢,要翻山越岭才能到飞鸟归家的巢穴,而鸟儿只需振翅高飞。

  马克说他有个梦想。他想要改变世界的进程,他受够了交流传递的慢和局限性。也受够了自己的才能不为人知。

  爱德华多还记得在哈佛的时候,马克会嫌弃网速太慢。他觉得咖啡厅出单的速度太慢了所以不如速溶,他觉得等水烧开太久了所以速溶不如红牛,他觉得吃饭睡觉浪费时间不如打代码,他觉得地铁、公交、出租车都太慢了,所以不出门比较好,还能坐地日行八万里。

  马克说话很快,用词精简,尽他所能花最短的时间表达最简明的信息。他感冒时想让爱德华多给他带药,爱德华多难过时他想要安慰他,他遇到难题需要爱德华多帮忙时。还有很多很多这种时刻,马克总是缩减成I need you。

  他喜欢代码是因为数字是很明确清楚的东西。而全世界亿万万人类,语言互不相通,可他们却能运用电脑上的字符,这些高级语言了解对方,与之沟通。且这种沟通方式够快速,可忽略时间空间上的差距、距离。

  爱德华多有时会强硬的拉着马克散步。他享受与自己喜爱的好友一起走路的时光。哈佛里穿梭的学生,在街边唱歌的艺人,春雨夏阳落叶冬雪,他享受慢的生活。可马克总是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他嫌弃这一切都太慢了。

  爱德华多得花好大功夫才能追上马克。他不知道马克小小的身躯怎么能有那么大的推进力。他问马克为什么要跑。马克很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华多,我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快。

  他有疑惑过。可马克太自信了,他说他要让世界变快,要让人与人交流的速度变快,要让距离变快,要让时间变快,要让通讯变快。

  马克准备要改变这个世界。

  他想改变社会的运作方式。他受够了慢。

  爱德华多担心过快会毁了一切。

  马克在一个他留宿柯克兰的晚上告诉他。彼时他们躺在一起,背抵着背。马克问他,你知道蜂鸟振翅的速度是多少吗?

  爱德华多回答:十六毫秒。

  马克说:蜂鸟振翅一次花费十六毫秒,快到肉眼无法察觉,但它的形态还是无比稳定。快不代表颠簸,快到一定程度,反而会维持在一定的位置上。

  爱德华多知道马克会成功,但没想过那个雪夜里的the facebook会变得那么成功。文森特想过他能达到当时无人能及的十六毫秒,却不敢想超越他。

  到头来反倒是他们更相像。

  文森特让梦想驻扎进他内心深处。于是一切破灭时他会如此崩溃,如此受伤。而爱德华多太让马克深入了。他后知后觉明白为何大学时期的女友总在嫉妒。他牢牢锁住心房,心里住着父母住着家人,还住着马克。他将爱和喜欢分的太清楚。对只是喜欢的人太过于客套。对爱的人太过于纵容,爱使他翻涌,也使他沉没。他的大学生活和马克挂钩。马克存在于爱德华多每个举动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有马克的存在。马克曾经充斥着他的青春。他放任马克入侵他的人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时发现他们已经密不可分,无法剔除也不容忽视。他曾造就过马克,马克也曾造就过他。

  于是他觉得痛,于是他觉得苦,于是他觉得恨,于是他觉得不应该。


  爱德华多后来查看近些年的财务报表时发现,他投资了那个项目。作为文森特对手的项目。十一毫秒,美妙的数字。他靠这个大赚了一笔。然而也是因为这一笔钱,间接导致了文森特的丧命。怪不得文森特曾庄重地对他说,我已经原谅了。他是原谅了自己的失误还是失败,是原谅了爱德华多间接的告诉过他他不够好。

  爱德华多知道这可能是宿命。但快与慢究竟哪个更好,他还在想。

  其实文森特和马克一点也不一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马克对于文森特来说就是外面的那个人或天空。而爱德华多在文森特身上品尝到了同样的挫败。

  他们都是因为自负而被游戏淘汰。

  爱德华多将他与马克的友情看的太重了。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一直很自信的觉得所有人爱他都会像他爱对方一样多。可他忘了爱是能以无数种不同方式存在的。就像莫比乌斯环或者是无穷的符号∞。它们绕着圈。也像薛定谔的猫,在你真正窥见到本质前,你不会知道它是否存在。

  爱德华多久违的亲自上了Facebook。他浏览着马克的主页。看见页面上的广告弹窗。他和马克是快的受益者。

  马克做到了。

  他改变了世界的交流方式。让不同国度的人都能在飞快的速度下知道对方的近况。他创造出了新的社交形态。

  他让结交新朋友的速度加快,让沟通的速度加快。

  爱德华多给马克的某条博文点了赞。

  那是关于beast的博文。照片里beast咧着嘴吐舌头,坐在马克的办公椅上,配文说今天由beast代班。

  他觉得可爱。2002年beast还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狗狗。马克跟他讲过很多次,但在翻盖手机差距的像素上,beast只是白乎乎的一团,看不出模样。

  他看见那小小的蓝色大拇指。马克让赞同的魅力也传播的更快了。

  马克半夜加班时收到达斯汀的短信。自从达斯汀离职后,他再也没有这么晚给他发过短信。马克打开看,里面是一张截图和三个问号。

  爱德华多给他的Facebook点了赞。

  他们刚闹掰的几年,达斯汀常催促他们互相交流交流。他觉得愧疚,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自己的缄口不言才发生的。达斯汀希望他们能和好,像从前一样一起开怀大笑,这样他倒不必觉得如此愧疚。

  后来他自己成家了,也创立了自己的公司。从顺利美好的人生走出来,真正直面特大危机和困难。达斯汀在短时间迅速成长后再也不插手马克和爱德华多的事情。

  他和爱德华多很久没联系过了。他知道他们的公关部和爱德华多那边有过联系,双方公司配合着炒炒作,为Facebook进军东亚造势。也有过希望爱德华多发声帮助转移舆论,让广大网友认为马克不是太过穷凶极恶的坏人。那些声明和话语和善而疏离,不是爱德华多本人的手笔。那些公式化的文字,客套的语气,达成目标般的营销,是他们官司后最亲近的交谈了。

  可这次不一样。曾经对着根本看不清样貌的照片直呼可爱的爱德华多跃然纸上,又出现在他面前。马克知道,那就是爱德华多。

  达斯汀质问过马克他和爱德华多到底是什么关系。克里斯在单身派对上喝得烂醉。摊在沙发上说马克和爱德华多就是相爱偏偏要互相折磨的臭情侣。这快要把达斯汀搞疯了。爱德华多和马克关系是很好,达斯汀不是看不出来。但那是爱吗?如果是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当时他提醒了爱德华多故事还会发展成这种结局吗?这像个怪圈,达斯汀在里面打转,求马克给他破开个出口。

  马克也喝得有点多。他回想爱德华多。细腻光滑的肌肤,太阳好好地亲吻过他,留下甜蜜的蜜色。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睡觉时嘴巴时不时会张开。他是有点像小鹿斑比,但这话不好在巴西人面前说,所以马克从没说过。

  华多爱不爱我,我不知道,马克说,但我爱华多。

  达斯汀吓了一跳。你爱爱德华多你还那样对他,这颠覆了家庭幸福美满的小达斯汀的爱情观。那你不后悔吗,达斯汀问。

  马克很肯定,不后悔。

  达斯汀垂下头,蔫巴巴地说,你有想过道歉吗?

  马克不大高兴。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不打算道歉。他觉得达斯汀喝醉了,对话无法继续,就闭口不谈,独自喝了一晚上闷酒。

  第二天天亮,达斯汀悠悠转醒,发现马克神色诡异地盯着自己。

  正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不能留他。

  马克如是说。


  爱德华多应该爱他,但又不完全爱他。

  他爱马克可是他不够喜爱Facebook。与马克的外表不符,他自认为自己需要一个爱他的所有的人。包括他作为马克·扎克伯格的部分和包括Facebook CEO的部分。这很难,没人能保证有人会百分百地喜爱一个人,马克不像是爱做梦的性格,可他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达斯汀从单身派对结束的那天就有意躲着马克,也不与马克说话。他们住的不算太远,以前一周起码能在遛狗时遇见一次。马克知道达斯汀是在生闷气,可达斯汀总这样,气过了会自己回来的。于是他不用去说抱歉。

  马克觉得爱德华多也会懂。爱德华多是他母亲也承认的了解自己的人。所以他不必违心的去承认错误。

  能成为商人的人多少是贪婪的。地位、金钱,权力,马克想往上走。他拒绝微软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值得更好。他考上哈佛,不满足只能在世界精英里当普通学生,他想去终极俱乐部。肖恩带马克看到了几乎触手可及的耀眼地方。那有别于底下千千万万人,在那里好像他才可以真正一展宏图。那只是个开始。他得到了这个就会开始去追求下一个。

  二十代的马克心中充盈着鼓胀的欲望。他不想再回到籍籍无名的日子。那时候爱德华多就算再了解他,就算可能是他错过便会抱憾终生的命定之人,他也得舍弃掉。爱德华多是个不稳定炸弹,随时会使他沉入进金门桥下水。他从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只是当时他太过年少轻狂,他本可以选择用一种更体面、更温和的方式解决。不至于搞得他们都鲜血淋漓。

  爱德华多没换他Facebook的头像。一直以来都还是马克替他注册时用的那张照片。马克和爱德华多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签和谈协议的那天。爱德华多衣冠楚楚,眼圈有些泛红,头发还是用发胶整理的不留任何碎发。他在他漂亮的Prada西装里,如同在刀枪不入的盔甲里。从那时候起,爱德华多变了吗?马克不知道。他很少去主动看爱德华多的消息。他怕自己看到了会觉得难过。因为意识到自己舍弃掉的究竟是什么。

  鼠标停留在爱德华多头像上老半天,马克揉了揉酸涩的眼。坐在盔甲里的爱德华多失去了明媚的笑容。他最后留给马克的是酸涩痛苦又解脱的别扭表情,怎么有人可以无声的哭泣呢,他知道自己在每次强忍眼泪弯起嘴角时,身上每一个毛孔却背叛他,散发令人难过的香气吗。爱德华多慢吞吞签完最后一笔他的名字。马克手握协约,他们的名字并排躺在被告和原告栏里。笑着的爱德华多对他说再见。他的青春也在对他无声宣告,再见。

  他最后没有给达斯汀任何回应,达斯汀也不再给他发消息,取而代之的是从手机里找到一张beast的照片,发了出去。照片上beast洁白的,长长的,打着卷的毛发随着奔跑而舞动,它吐着舌头追蝴蝶,纯真又可爱。

  他和爱德华多说过很多次再见。在学校的分岔路口,在机场的登机口,在不同教室的门口。爱德华多背着他黑色的双肩包,朝远方奔跑。马克双手揣兜看着爱德华多渐行渐远,几步一回头对自己挥手告别。

  马克也主动和爱德华多说过再见。在爱德华多熬夜修改课题论文第二天还要上早课的早晨。他坐在楼下的台阶等爱德华多,好架着他回宿舍。爱德华多上下眼皮打架,甚至偶尔会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站在艾略特底下不肯进去,赖着马克。马克就推他,把他推进宿舍门,很敷衍的说拜拜。

  过了很多天,爱德华多也没有再给马克的Facebook点赞。beast的照片孤零零飘在顶上。爱德华多·萨维林点过的赞也埋没在茫茫人海。于是他想,这就是结局了。


  意大利之行接近尾声。爱德华多的亲人会直接从意大利飞回美国。他们在机场分手。

  爱德华多问文森特接下来的计划。文森特调侃他是在找志趣相投的旅伴。他们确实很谈得来。

  生病很辛苦,文森特的肺仿佛废弃发动机,走几步就会发出沉重的轰鸣。

  意大利最后一晚。文森特胃疼的不行,蹲在地上冷汗直流。爱德华多想打救护车被制止。他们蹲在睥睨众生的路灯下,像直挺挺傻愣愣的两个路桩。

  文森特说看在他指不定哪天要死了的份上,让爱德华多分析一下他被扎克伯克背刺后的心理活动。他们当年上学时,课上老师分析完了里面的金融知识和他们应该学会避免的雷区和漏洞,可没一个学生真的在意这些。他们把这个当成八卦,只想知道主角的心情。

  爱德华多沉默。

  马克是爱德华多的一部分,爱德华多亦是马克的一部分。他是他心口上的肉,是最疼痛的部位。马克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快刀斩乱麻,丝毫不畏惧地切下名为爱德华多的这块肉。他使它从身体中分离,使他被他的人生剔除。爱德华多下不去手。只有伤口才能证明他曾经遭受过什么。他想记住这种痛以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也舍不得将自己的一部分丢掉。

  文森特自知得不到答案,自顾自地说起自己。他在创业不如意时诊断出癌症。夜深难眠时就会想到Facebook创始人们的故事。他不过是被命运捉弄,而在同一个国家还有人被最亲密的挚友背叛。那会有多痛呢?他没有多爱自己的命运,已经觉得疲倦苦痛了。而被自己所爱之人重创,是不是更痛。想着这些,文森特觉得自己好过了一点。

  爱德华多假模假样给了文森特一拳。他站起来顺便把文森特拉了起来。最后他们手牵着手回了酒店。

  文森特与他告别前告诉他。他回到美国就要做手术割掉肿瘤,成功率很低,他能活下来的话,下一站会去俄罗斯。爱德华多问他为什么不采取保守治疗。文森特边检查登机牌边回答:如果我的人生只有十六毫秒,我一定希望快点好,快点去做想做的事。

  从意大利回来后,爱德华多重新回到工作的怀抱。克里斯蒂对他的日光浴成果很满意,称再也不会被嘲笑大学时审美垃圾了。母亲很高兴的在私密账号上发了许多照片。有风景,有人像,有家族合照,最多的是爱德华多。文森特没能挺过去。爱德华多找到了他堂弟安东的社交账号。上面发了一张蜂鸟图片。为了纪念文森特追求快速的一生,纪念文森特不悔的选择,纪念他停止疼痛的伤口。

  世界在他们脚下飞速发展,他、文森特、马克全都是推动者。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向前走,争取不被过去的阴霾吞噬。爱德华多发现公司楼下咖啡馆卖的面包其实很好吃,发现窗台上的绿萝不需要他照顾也郁郁葱葱,发现每只鸟儿都有自己飞行的方向。

  他看见了马克发的博文。他对着那张照片思考了几天几夜。下不去手关掉,也下不去手点赞。好像所有人都在向前走,他也好马克也罢。他有一个伤口,早该愈合了的伤口。不肯降落的鸟儿为他带来这个伤口,他为证明鸟儿曾经来过而留着它。寒来暑往,常流着鲜血。是背着枷锁向前,还是轻装上阵。也许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照片里的beast在阳光下风驰电掣。而他窗外的阳光也丝毫不逊色。温暖平静又柔和地落在身上。

  文森特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口,迈向人生最后的旅程,只留下一句话。

  只有把坏掉的地方切除,伤口才能快点好。


  在那一瞬间,世界仿佛停滞了十六毫秒。

  他关掉了马克的Facebook页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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