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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分答卷

李秀赫/崔南拉

无僵尸前提下的初恋故事


  崔南拉到目前为止的人生是评分制度。

  从她第一次睁开双眼,世界就已经是试卷的模样。母亲是出卷人,是改卷者,也是评分标准的唯一定夺者。生活像一场偌大的、痛苦的考试,而她是在现实这个茫茫题海中找出有且仅有的那个最佳答案的苦学生。一辈子都为了从母亲手里攒下宝贵的一分而努力。

  她偶尔会觉得自己是某种既定的程序,被安排好了只能按照一种方式生活。但也无法去责备又或者是怨恨母亲。她们之间是血缘的链接,是大自然给予的温情的枷锁。母亲辛劳了一生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孝山市,她把自己年幼时所有庞大且不可及的梦想以脐带为枢纽交付给了南拉。

  她没有朋友,没有兴趣,没有爱好。

  母亲不仅为她量身定制了一个评分系统,也为任何一个可能成为她朋友的人打分。从家世到成绩,无法为南拉的人生带来收益的人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在母亲咄咄逼人地问询下,渐渐地没人愿意与南拉来往,崔南拉也意识到,交朋友并不能为她赚取哪怕小小的一分。

  学小提琴是母亲要求要学的,练琴时吃了很多苦,也哭了许多次,下颌角留下了闷青色的琴吻。后来政策又变了,对于不走艺术道路的学生们,这些艺术类奖项无法为高考加分后,母亲便再也不让她碰琴了。

  奥数竞赛是必须的,物理竞赛也偶尔会参加,理科类的奖项总能一下加上许多分。社会服务是最不值得投资的一项,一百小时换来的可能只是零点五分。

  首尔大、高丽大、延世大,母亲说它们叫sky大学。小时候的南拉想过,是上了这些“天空”大学她和妈妈就能成为天使吗。那她一定要努力,为了让大家都变成拥有幸福快乐的美丽天使。长大后她发现自己其实连快乐真实的味道都没咀嚼过。


  当她和她记不清名字的同学一起站在讲台两端,听班主任公布孝山高中一年五班班干部竞选结果时。崔南拉内心只觉麻木。台下一片片发旋的海洋,一张张不屑的稚嫩的脸。母亲向学校捐了钱,无论如何高中三年她都会是班长,会是每年的优秀学生干部。这些虚假却又金光灿灿的名头能使她在大学审核资料时加上许多的分数。

  多谢李娜延,在她的积极宣传下,同学们还没记住崔南拉的名字就已经知道了她是内定的班长。于是在老师公布最终人选并叫大家拍手恭喜的时候,只有零零散散的细碎掌声。崔南拉站在讲台下往下看,只有一个人认真地仰着脸抬头望向她。李秀赫用力地鼓着掌,好像推特上很火的一张海豹拍手动图。也只有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弯弯地眯在一起,缩在那张小麦色肤色的脸上,就像他努力把自己缩进小小一方课桌椅里。也只有他好似真情实感地为自己感到祝贺。

  崔南拉心想,他真是个傻子。

  名叫李秀赫的傻子很受欢迎。课间会有一群人围着他的座位,把走道堵的水泄不通。班上谁被别人欺负了都会去寻求他的帮助,意外的很稳重。为了什么所谓的义气去打架去受伤。今天青了一只眼,明天就破嘴角,后天可能瘸着一只腿拄拐来上学。明明伤痕累累却还笑的这么开心,真的很不聪明。

  他闹出过一些笑话,上课被点到总是回答不出问题,考试永远排在后头,稳定的倒数,就好像一条搁浅了的鱼,无法动弹。

  她上学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和学校里一些出了名的小混混们翻过她们花园的大门,试图抄个近路。时常也能在早读时从窗口看见迟了到的李秀赫不紧不慢地去自行车棚锁车,教导主任跟在他身后念叨,他也不听,就手揣在兜里往前走。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崔南拉是不信的。如果由母亲来打分,李秀赫的人生答卷可能能到负一百五十分的程度。但南拉又有一些羡慕他。他的生活一团糟,可是他却拥有许多快乐,拥有许多朋友。他似乎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永远都能自在地奔跑。这些都是南拉不曾拥有过的一切。

  但倒也只是羡慕而已。

  她还是觉得他很傻。


  李青山总吐槽他说如果那天李秀赫成了自退生他都不会感到意外。他们那群人里成绩最好的俊英从书海里抬起头,慢慢补了句。秀赫的话,反而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更吓人吧。

  李秀赫脑子很灵,却偏偏在学习上没开窍。一看书就会魂飞天外。从幼稚园起,别的小孩都在一笔一画学写自己名字,就李秀赫一个人在教室的另一端拍球玩。让他老老实实坐着听课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最后总会落得一个下课铃都吵不醒他的结果。

  小时候在街坊邻居口中他的别名是泥鳅。那个被奶奶追着喊着要穿袜子的男孩,灵巧地在楼道间穿梭奔跑的男孩,像滑溜溜的泥鳅在泥潭里遨游。隔壁家的大婶看他这样,老是在奶奶面前说你家孩子怕不是有问题。奶奶一开始不信,小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哪能定性呢,可说的人多了,听的久了,也不得不琢磨一下。

  父母在隔壁首尔市工作赚钱,他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心疼他,买牛奶都买超市里最贵最好的进口的。秀赫也不负期望地疯长,个头远远超过所有同龄孩子。初中一年级,已经忘了因为什么原因和人打架。他块头大,拳头砸下去也比旁人力道要重一些。对方家长在老师办公室里把他们骂的狗血淋头,奶奶牵着他一直哈腰道歉。最后他们两个小孩都进了医院,一个在眉尾缝了三针,一个进了心理科。

  回家路上,奶奶走在他前面。脊背弯弯,夕阳余晖下奶奶本就花白的头发透明到几乎快要看不见。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对他们说,孩子并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多动症,没有狂躁症。这些诊断的潜台词好像在告诉他们,李秀赫天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不擅长学习,要用武力去发泄什么的一个孩子。奶奶哭着想打他,扇下来的手掌却停在他的脸颊旁,最后只是轻轻地摸了一下这个不知何时上的比自己高多了的孙子的头。

  我们秀赫,开心地长大就好了。奶奶这么说。

  他看着奶奶越变越小的背影,下决心要成为能够保护奶奶的人。


  李秀赫很能打架。他和尹奎男相识也是因为打了一架。时常一起打篮球的球友缺了一周的课。他们一伙人去探病,球友惨兮兮地说,和隔壁班的尹奎男抢场地,被揍了。李秀赫二话不说挥起拳头准备去复仇。他不轻易动手,总是认为拳头应该是为了保护什么而挥打出去的。李青山说他这是奇怪的浪漫主义。

  尹奎男打不过他,蔫蔫地签订了丧权辱国地割地条款。一三五篮球场归他们,二四归尹奎男一伙。尹奎男思来想去觉得憋屈,他一直都是小霸王,只有别人吃他拳头的份没有他吃别人拳头的可能。那之后尹奎男来找过他几次麻烦,结果也都一样,惨败。于是他们产生了某种莫名的默契。一起结伴逃学,一起天台抽烟,一起打打篮球。

  长大后他的昵称变成了光秀,光脚的秀赫。他还是有许多朋友,和谁都能说上两句。班上的同学也大多愿意听他的。大方开朗实力强大的男生无论在男生里还是女生里都是受欢迎的存在。很多人私下里偷偷说觉得李秀赫才更适合当班长一点。他听到这种话的时候就会卷起英语书开玩笑地一个个打他们的脑袋,叫他们别乱说话。

  他们班真正的班长南拉是和李秀赫完全相反的人物。除了回答问题不会说超过五个字的话。不加任何同学的kakao talk。没有任何交好的伙伴,从来独来独往。在每个人都成群结对,试图通过友情来弥补过度生长,皮肤底下被拉扯撑大的那些独属于青春的孤独感的校园里。崔南拉独自一人。


  考试如约而至,紧随其后的还有家长会。无外乎于都是说些打鸡血的话,未来时间里好好努力,好好督促孩子学习之类的。秀赫叫奶奶别来了,累。奶奶却拖着日渐不便的腿脚跑来学校,他就只能蹲在校门口等散会后接奶奶回家。

  他搀着奶奶,奶奶挽着他的手。一路上奶奶都在絮叨地讲着什么,最后讲到了崔南拉。他们的名字在那张年级排名表上遥远的两端,好似南极和北极,又或者是中间隔了许多个星球的月亮和太阳。奶奶语气宠溺的小小抱怨着,呀,你三科成绩加起来才有人家一科那么多。

  奶奶感叹着这么优秀的女娃娃,说不定就是未来的首尔大高材生,不知道长得漂不漂亮,不知道以后又会便宜谁家的男孩子。也许是夸了对方的好成绩太多句,奶奶补了句,不过那女娃娃的父母都没来参加家长会的。奶奶叹气,腾出一只手抚摸了下孙子的肩头。

  是漂亮的吧,秀赫胡乱地想。眼睛大大的,脸小小的,好像还没有他一个手巴掌大。眼珠子黑黑的,睫毛翘翘的。南拉还很白,每次他抬眼望去,有她在的地方都要显得更亮堂一点。他国文课从没认真听过,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非要形容的话,当他注视着崔南拉时,舌尖上味蕾里会自动弥漫出柠檬气泡水的味道。

  只是她看起来从来都不开心。


  快乐是件很简单的东西,李秀赫这么认为。

  上课的时候把鞋脱掉,撕下教科书的目录来折画片,和朋友们打闹,放学一起去青山家蹭炸鸡吃,晚上给奶奶放好洗脚水得到一句好乖的赞扬。甚至于呼吸本身就带来着一种活着的快乐。

  日子不就是这么一天天好像一事无成的过去吗,不在乎什么成绩什么未来,会答的题答就好了不必想太多,不会的题大不了就跳过吧,没必要一直让它绊着自己。李秀赫盘腿坐在椅子上,这么分享自己的大智慧。

  青山翻了个白眼,说,你只是没有思想吧。

  温召在这个时候就会拍着李青山胳膊说,呀,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都没好到哪里去。囫囵地长大着,吃些有营养的东西却尽说些没营养的话。高中是介于未成年于成年之间的重要节点,是还能合理合法地做梦的年纪。好似不放纵一些就辜负了这些时光。

  比起扎堆学习,更喜欢头碰头看YouTube,今天看看什么跑酷,明天就看滑板。秀赫张口就来,觉得滑板好像也不是很难。一群人起哄,诶你小子在胡说些什么。还有人笑嘻嘻说看来是光秀脚太臭了把他自己都臭傻了。也有人伤口撒盐,光秀本来就也没有多聪明。

  第二天不知道谁从哪里搞来了个滑板。让李秀赫给他们表演个课间十分钟滑板速成教程。他之前从没滑过,一站上去一动,就失去了平衡,自己摔了个屁股蹲儿,滑板也飞跃了半个教室,狠狠地撞了班长的桌子腿一下。本来所有人都在笑李秀赫的惨样,可滑板撞到班长桌子的那一秒,全班寂静了,散发快乐的多巴胺凝固在空气中。

  李秀赫赶忙爬起来去捡滑板。滑板捡起来,他想耍帅像动画人物一样踩一脚滑板让滑板飞起来再稳稳抱在怀里。可他把这想的太简单了,最后险些又摔了一跤。这次没人敢笑,因为班长低着头,看起来很生气。可李秀赫弯腰拾起滑板的时候听到了耳边轻脆的笑声。他抬起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本应该在生气才对的班长在笑。

  眼睛弯弯,嘴角弯弯,像只瞒着主人偷吃了整整两三根猫条的小猫咪一样。班长不止有一张小巧的脸,她人也是小小个的。秀赫站起来,南拉能被他投射下的影子笼罩住。在那片阴影的世界里,崔南拉和李秀赫面对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光线里的浮沉将微笑的轮廓锻造成精致的钩子,一下又一下随着心跳声勾在秀赫的脑海。上课铃嘶哑地怒吼,走廊里闹哄哄,教室里鸦雀无声。一切都像是个不合理的梦境,又像是爱丽丝失足掉进的兔子洞。南拉笑了这件事就好像一个诡异的假命题,但秀赫数学也学不好,总是弄假成真。

  等他站定的时候,南拉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恢复了惯常的冷脸,在李秀赫眼里有些欲盖弥彰的嘲讽了句,无聊。

  回到座位上大修在说崔南拉真可怕。李秀赫下意识往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得到了大修一句光秀你发神经啦,才回过神来。

  那之后的一整节数学课他都盯着崔南拉看。看着看着他就想起了那个小小的甜蜜的微笑。分不清虚实真假的微笑,比任何一个绚烂的梦境还要美好的微笑。柠檬气泡水的微酸一直在唇齿间萦绕。李秀赫觉得自己被放置在了巨大的泡泡里,随风飘浮一上一下。

  啊,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呀。


  快乐是件很困难的东西,崔南拉这么在日记本里写下。

  对母亲来说,南拉的成功就是快乐。对南拉而言,久违的一句家常,不用去补习班能获得自己的时间就叫快乐。但母亲说,没成功之前没资格享受闲暇。

  成功的门槛很高。每年新春母亲要带她去寺里求符,都是些祈望学习成绩增长的符,那也是个喘息的机会,在巨大的金色的面带慈悲平等对待众人的佛像面前,母亲会把沉重的愿望分一点给各位神仙。寺庙的门槛也很高。堆的高高的木头象征着里面供奉的神仙有多灵验。而成功的门槛是由无数淹着红墨水的满分答卷铸成。

  对她来说,长大的时候吃的不是维他命,而是书本上晦涩难懂的知识。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文字钉在纸上,南拉钉在书桌前。

  也不是没有试过不学习。但她发现如果不去读些什么写些什么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会做的了。生活等同于学习,正如知识等同于食粮。南拉没有kakao talk,没有instagrams和Twitter。她没有什么朋友好加,所以也不太需要社交账号。她不太了解当下的年轻人里在流行什么,上网的时候也只是沉默地看着发亮的屏幕。

  她爱听一些说唱和摇滚。这些躁动的,歌词无时无刻不在宣告对世界的不满的歌曲,是南拉对母亲的小小反抗。

  李秀赫的人生可能就跟这些歌曲一样。混乱的、碎片化的。她喜欢咀嚼那些歌曲里没什么深意,只是在抒发情绪的歌词。必读书目里的句子冗长且复杂,就连书里的主人公为什么爱吃年糕都有好几层隐喻,她不喜欢。

  猜想李秀赫的通讯录里会有成百上千个好友。那些名字相叠起来足以把他淹没。南拉小时候会去想象如果自己拥有朋友的画面。朋友如果被什么人欺负了她绝对会去为朋友出头的,课间她们可以趴在一起讨论一下学校里哪个男孩子最帅,又或者是一起吐槽老师布置的作业显然超纲了。她可能会和朋友闹出许多笑话,但同时也会得到许多笑容。在考试成绩下滑时一起手牵手去买家庭装冰淇淋吃,互相给对方擦眼泪。可成绩下滑的话,老师会告诉她的母亲。年纪尚小的南拉遐想到这里也就戛然而止了。这些都不可能发生。

  隔小半个月会轮到一次的值日生日,是个合理逃掉补习的借口。值日起码要半个小时,可以理所当然的翘掉小半节课。让她从放学一直到晚九点半的补习中多出了半小时的课间休息。

  南拉慢吞吞的在教室里先把作业全部写完才开始擦黑板关灯关门窗。走之前要先绕到教学楼背后丢垃圾。她丢完垃圾发现李秀赫在不远处的洗手池旁冲洗着什么。他仰着头,用手压着鼻子,可是鼻血一直往下流。手上脸上都带着一些伤,可能是刚和谁打了一架。

  崔南拉看了他许久。看他在空气中演化成一些起伏柔和的线条的面部轮廓,看他白色衬衫衣领上晕开的一朵朵血色的花。

  李秀赫和崔南拉就是世界的反面。李秀赫拥有崔南拉想要拥有却未曾得到过的事物,崔南拉拥有着李秀赫不曾有也大概率不会有的事物。他们好似被劈开两半的圆,得合在一起才完整。

  最后她走过去给他递了一包纸巾,指着他弄脏的衣领说了句,很脏。她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抽纸巾堵鼻子,还试图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对她说谢谢就觉得好笑。她试图憋住笑意,可不小心让情绪从嘴角泄露了一点。他可真傻呀。

  可他也真快活。有秀赫在的地方就有笑声。就好像那天他在教室里滑滑板一样。滑板飞过来撞上她的桌椅,也很像她小时候幻想过与朋友打闹时的场景。但笑声是属于李秀赫的,突然寂静下来的教室向南拉宣判着,热闹并不属于你。他们不可能也绝不会成为朋友。于是她觉得气恼觉得难过。冷着脸转头走掉了。

  第二天南拉在自己桌面上发现了一盒牛奶和一包纸巾,附赠一张便利贴。便利贴上歪七扭八画着几个方块字:谢谢你昨天的纸巾。署名是一个大大的简笔画笑脸。


  他们扎堆在天台上吸烟。尹奎男这次带来了一个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男生。显然是书呆子的男生颤悠悠从口袋里掏出三包烟。全英文包装的盒子,包装盒上还印着黑黝黝的肺部。那是附近报刊亭能买到的最贵的香烟,比他们平时抽的烟昂贵上不少。尹奎男笑着接过烟,勾着男生脖子不肯让他走。男生哀嚎着求救着,李秀赫看了他一眼,拍了尹奎男一下。

  尹奎男踹了一脚墙,手一挥,让书呆子快点滚。

  李秀赫叼着烟,按着打火机。他的打火机是老式滚轴的,轴轮间的润滑油早就不够了,每次都要空打半天,才能费劲地把烟打着。

  秋风舔着他们的额发,也吹起女生们青涩的格子裙摆。一群无事可做的小混混抽着烟看着楼下走过的同学们。这个长得漂亮,可惜有男朋友,那个长得很一般,但胜在是广播站站长,声音好听。李秀赫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但并不大愿意参与进这种对女性评头论足给出打分的游戏。

  那边喊着,光秀,过来看看,那是不是你们班班长。

  秀赫潦草地扫了一眼楼下。啊,是南拉没错。墨绿色的针织衫显得她更白上几分,在人群里很好认。青春的河流在校园里流淌着,崔南拉也在那一片绿色的青春之流里。她一个人端着本书走着,风偶尔挽起她耳旁垂下的头发。她的背挺得很直,走路速度很快,却又走的很稳。像只高傲的白天鹅,也像名贵的赛级波斯猫。

  班上的同学们并不喜欢她。一开始因为听说她妈妈给学校捐了钱,让她当班长开始,很多人对她的印象就不好了。他们买零食吃绝对不会分给崔南拉,组织什么班级聚会也不会叫她。嘴上说的是叫了她也不会去,反正是一个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的人。其实内心里的小九九谁都看得出,他们都讨厌崔南拉。

  李秀赫不这么想。他们不去邀请崔南拉,他便会去。虽然每次得到的回答都只是一个摇头。买了一包糖也不会像别的同学一样绕过南拉不给,他会偷偷地多给她一颗。

  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昨晚李秀赫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觉,脑海里自动反复循环播放着崔南拉的脸庞。笑着的不屑的板着脸的种种模样。他发现自己能记得清楚关于崔南拉的大部分细节。她不开心时会皱下眉毛,烦躁时会不停地敲击耳机来切歌,开心时虽然表情不变,但眉毛会稍稍抬起,眼睛会闪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替他收集了这么多画面,也不知道大脑哪来的这么多储存空间自动保存。英语口音很好听的南拉,字体十分娟秀的南拉,体育课上扎起马尾露出雪白的后脖颈的南拉。这些画面最后都戏剧性地定格在南拉给他递完纸巾转身离去时的那个表情。

  苦痛的,迷惘的,悲伤的。

  仅仅定格在那张白皙到快要融进光里的脸颊上一秒的表情。转瞬即逝的表情被延长拉伸至无数倍,秀赫无法入睡,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观看着这个表情。她笑起来更好看,李秀赫这么想。那个悲伤的表情不适合她,也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她总是不开心,为什么她要逼着自己这么努力,为什么她无法畅快的开怀大笑一次。亿万万个为什么最后都化为了简单的疑问句,为什么会在意。

  是因为喜欢吗?秀赫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他从没喜欢过谁,只好发信息给朋友们将他们吵醒,陪自己一起苦恼。青山骂他疯子,景修问他喜欢谁,大修回了三个点加一句,大半夜能让人醒着的除了僵尸和鬼,就只有爱了吧。

  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秀赫把烟头按在水泥围墙上碾了碾。那些人还在玩着无聊的打分游戏。隐约听见谁说,我给五班班长打八分,平时看起来这么拽,在一起了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的。

  李秀赫怒火中烧。他们有什么资格去给南拉打分,这些带有恶趣味的话语根本不应该用来形容南拉。她听到会伤心吗,还是会丝毫不在乎,反正不会是笑着的。而他却想要保护南拉的笑容。

  接下来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他揍了几个人,又有几个人揍了他,最后是被谁拉架的都成了模糊的雾气。李秀赫挥出拳头的那一刻,恍惚中只有一种想法,是喜欢的吧,是喜欢的。


  高二下学期的冬天很冷,早早的初雪就下了。寒潮来的迅猛,学校不知道该说是人道还是残忍地把期末考试时间提前了几周。最近老师上课语速都快了几倍,科学老师嘴唇边上都翻起了泡。

  他们已经讲到了课本的最后一面,还把高一到高二所有教科书都搬来了学校。老师要求那么做的第二天,学校里游荡着许多小蚂蚁,他们一趟趟搬着书。高一新生笑嘻嘻趴在栏杆上看他们,高三的学长学姐们把教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们失去了下课时间。

  南拉的补习班又加多了几门,又多了许多课外的作业。书本上新的旧的荧光笔的痕迹混杂在一团。去年的书本像是刚出土的文物,被反复翻阅导致的发黄和起毛边。

  搬书那天,李秀赫把重重的一沓书五花大绑的好似是超市里售卖的五花肉。他的朋友们纷纷把手里的书都丢给他,调皮地说谢谢啦光秀。李秀赫踹了他们屁股一脚,没使劲,那群仿佛意识不到青春在逐渐远去的男生们撒欢地跑远了。李秀赫最后还是帮他们一起把书搬到了教室。

  南拉走到三楼的时候看着李秀赫喘着气下楼,停在自己面前。他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说些什么,但她戴着耳机,只能用眼睛看他表演默剧。就像他自顾自地在说话一样,南拉想要绕开他继续往前走,但秀赫自顾自地绕过她挡住耳朵的发丝,把她右耳的耳机取了下来,白色的耳机窝在手心里。

  南拉皱着眉抬眼看他。李秀赫今天难得没吹发型,刘海软趴趴地散下来,遮住他饱满的额头。我帮你搬吧,李秀赫说。

  好奇怪。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太过在意李秀赫了还是怎样,李秀赫出现在南拉日常中的频率越来越高。食堂排队的时候秀赫总是会刚好排在南拉的前面或后面。每当后面的人迫不及待想吃上饭而往前挤的时候,李秀赫会回头警告背后的人,又或者是把南拉往前推,他自己站到后面去。

  全校大扫除她被分配到擦窗户的时候。站在椅子上犹豫要不要去套条运动裤在裙子底下的时候。会有一只大手拿着绿色的熨的笔挺的校服外套出现在面前。李秀赫把外套扔给南拉,冲她比划,用动作告诉她把他的校服绑在腰间吧,就不用担心走光了。又不等南拉做任何反应,拖着扫把立马跑远。

  校服外套不知道在哪里蹭到灰,在墨绿色的面料上显得很清楚。她想把外套还给秀赫,却找不到他人。拉住了一个平时看着跟他关系很好的同学问,那个同学跳起来,仿佛看见了僵尸一样,颤悠悠地说,光秀的话好像已经回家了。

  那件外套最后被南拉带回了家。趁母亲还没回家丢进洗衣机洗了。也不敢挂在阳台上晾干,怕母亲回来后发现,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南拉把那件湿答答的宽大外套抱回房间,晒在窗口。

  在书柜里那叠厚厚的试卷文件夹里藏着一个秘密。秘密是一张画着简笔画表情的便签条。那盒秘密附赠的赠品牛奶,南拉带回来家。摆在书桌台面上观察了好些天,直到牛奶快要过了赏味期限才喝掉。吸管戳开牛奶盒的时候好像有什么虚幻的泡泡也跟着一起戳开了。泡泡碎片漂浮在四周,拖着南拉也好像跟着一起飘了起来。牛奶盒上印着一只可爱的金毛犬,南拉越看越觉得这只小狗和李秀赫长得很像。

  李秀赫好像从高一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就没打过架了。身上再也没出现过什么伤。他好像和尹奎男一伙人闹掰了,他们在校园里擦肩而过的话都要幼稚地比中指或是骂上两句脏话。高二上学期运动会,没一个人愿意报名三千米长跑,班主任催得紧。李秀赫在南拉正头痛的时候跑过来自愿报名。不过他有一个条件,他要南拉在终点等他,给他送水。美名其曰履行一下班长的职责,关爱一下同学。

  南拉把报名表递给他,你难道不知道我的班长职位是我妈给学校捐了钱才来的吗,她这么说。

  李秀赫的字倒还是一如既往的鬼画符,他笑了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只回了句,拜托啦,班长。

  和她一起等在终点线的还有好几个女生。李秀赫第一个跑过终点线的那瞬间那群女孩子就围了上去。倒也正常,每次什么情人节或是类似情人节的小节日,他的书桌抽屉里都能塞满甜腻的粉色信封。南拉站在最外围,手里那个运动饮料被太阳晒的已经不冰了,杯壁不停往下滴水。那些女生的饮料秀赫一个也没接,他挠着脑袋一个个说着抱歉,跨越人群走到崔南拉面前。

  他笑得很开心,连着搓了好几下手,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走过来。语气里全是惊喜,班长居然真的来了。

  南拉伸手,给,你要的水,她这么说。说完就转身欲走。

  秀赫拉住她,他的手是真的大,能牢牢的握住她的小臂。他和她对视着,用真挚的语气说,班长能来,我真的很开心。

  回教室的路上,南拉的心跳得很厉害,因为这一句话,好像她也变得很开心。


  十二月八号是南拉的生日。母亲前两天去首尔出差开会去了,一个星期内都回不来。八号早上,南拉站在微波炉前等面包加热好。咖啡机缓慢运作着,咖啡豆的醇香味回荡在鼻间。

  越靠近期末她越需要保持清醒。成绩不能有一丝的退步,即使零点一分也不行。母亲会仔细检查她的每一张试卷,考的不好的话她会哭着说,你是不是成心想要妈妈不开心,要妈妈怎么做你才肯更努力一点。

  但已经很努力了,每天半夜爬起来像入室盗窃的小偷一样摸进厨房泡咖啡喝,好像有了什么酗咖啡瘾一样,其实只是怕自己睡着,完成不了那些洋洋洒洒永远写不完的卷子。

  总是很矛盾的,正如母亲不信佛却要去寺庙里对着佛像许愿一样。看着她眼底下的黑眼圈问为什么不早点休息,但又布置了许多不熬夜就无法完成的功课。不让她喝咖啡却在她在补习班上犯困后指责她。好似怎么做都做不对,都拿不到母亲心中的那个满分。

  早上母亲来了简讯。说她买了两三箱红参和梨汁,快递昨晚到了,怕打扰她休息于是由门卫签收,让她记得拿回家来。还絮叨了一些诸如马上要考试了要高三了,以后每天都得吃这些补品,身体好了成绩才能好的话。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关心总是基于担心影响成绩的前提下。

  她很多年没过过生日了。第一次是在小学的时候,考试成绩有科没达到九十八,母亲惩罚她不许过生日。那个已经放在冰箱里等待被吃掉的漂亮蛋糕,最后全部进了母亲的肚子里。而南拉只能坐在对面,看厌恶吃甜食的母亲强撑着把一整个六寸蛋糕塞进肚子里。第二次单纯的只是母亲忘了。那段时间她很忙,忙着升职。女性在职场里是不易的,作为单亲妈妈的女性更是艰难。她那时候应酬很多,半夜喝多了回家,揪着南拉还印着小熊的睡衣就开始哭诉。如果她没有生下南拉,她就不会荒废了一年没去工作,如果她没有孩子,她就能有更多机会离开孝山,去往首尔。她拼死拼活在那个只有男性有话语权的工作单位里打拼,不也是为了南拉。

  小小的南拉就这么听着。那时她们家还有请保姆来照顾她,后来她长大了,保姆也离开了。保姆叫她回房间去睡觉,说母亲说的都是醉话,听不得的。但南拉没有动,她可能年纪还很小,也才只是个准初中生,但她分辨得出真假。母亲说的全是真心,因为有了她母亲变得不快乐,所以作为女儿的她也没办法快乐。

  无论如何她都达不到母亲心中的标准。全校第一了还有孝山第一,孝山第一了还有首尔乃至于全韩国的千千万万所学校,千千万万个考生。成了全国第一以后呢,世界上亿万万人口。她发现她永远都不可能做到母亲心目中的最好。于是母亲永远都不会开心,于是南拉永远都不能开心。

  出门前母亲的消息又来了。因为期末考提前,母亲给她多加了两个课时的补习班,从今天开始,让她记得去上。

  南拉恍惚想到上个月,李秀赫在她时常呆着背书的小花坛找到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要不要来参加自己的生日会。人不多,只邀请了青山他们这些关系好的朋友,他希望她也能来。南拉记得自己是摇头拒绝了的,当时也没来得及仔细想想为什么只邀请了要好的朋友的聚会,也会跑来邀请自己。李秀赫有些垂头丧气地转身,背影和那个牛奶盒上有着水汪汪眼睛的金毛犬重合。南拉心里乱糟糟的皱巴巴的。她喊:李秀赫,等一下。然后努力提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每个生日的人都值得拥有别人赠与的快乐笑容。生日快乐,秀赫同学,她这么说。

  李秀赫开心地回过头来抱了自己一下。那个仅仅持续了一秒的,充斥着阳光香气的拥抱,还有李秀赫那句班长笑起来更好看,要多开心,多笑笑突然浮现在了崔南拉脑海里。

  她也是人,也想拥有朋友,拥有快乐,拥有能够随心所欲一次的机会。她值得在生日这天得到一个如太阳般的拥抱或是笑容,值得得到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快乐和真心。

  崔南拉终于决定不再听母亲的话一回。


  李秀赫心跳如鼓,他喜欢的女孩正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温暖的温度和柠檬气泡水的香气从他后方传来,那双纤细的藕似的手臂环在他腰间。冬季的夜寒冷而浮躁,他的心也在这夜色里躁动不安。路灯暖光的光照射在一旁的车流上。光斑像蝴蝶,在夜间飞行,舞动,跳跃,回旋。

  崔南拉静悄悄地将头靠在李秀赫的背上。秀赫的背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宽。她观察过很多次他的背影,正如她窥伺他身边拥有的众多快乐一样。她给所有补习老师发了信息说感冒了要去医院挂水,没办法去上课。她知道李秀赫放学后总会打个一两小时球在回家。她站在自行车棚里等他的时候,母亲又发了条短信督促她记得去补习班。南拉回了句好的,然后把手机关了机。光在车流上波光粼粼的反射汇成一条璀璨的星河,有着阳光香气的男孩骑着车带她在星河里穿梭。

  秀赫对每个同学都很好,很热心,所以就今天这么一天,让他带我去体验一下快乐,他应该不会介意吧。南拉坏心眼地想着,更加用力地环抱住了身前的男孩。

  他边骑车边胡思乱想。昨日下的雪即使环卫们大清早就撒了盐也没能化干净,他不敢骑太快。平时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野惯了,没有带头盔的习惯。如今南拉坐在他的后座,没有头盔,路还湿滑。

  起初是吓了一跳的。时常出现在梦中的女孩转而出现在了面前,完全真实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场景。李秀赫不知所措,只能问她,班长为什么还没有回家。南拉没有回答。他又局促地补了一句,太晚回家不安全。

  南拉却拽住他的衣角,抬头看他。

  带我走,李秀赫。南拉如是说。

  走?走去哪里?

  最后得到的是一句轻轻的话语,去能找到很多快乐的地方。

  他没敢问南拉不用补课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坐上自己的车。南拉很轻,多了一个她却和自己一个人骑车比起来没有什么区别。秀赫踩踏板的速度很均匀,心里却乱七八糟。她怎么知道哪辆自行车是自己的,她为什么会知道我会留下来打球,她是有在关注我吗,就像我在关注她一样。可秀赫又忍不住否决,南拉向来独来独往,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当然也不会在意自己。他又想,她为什么就敢放心的坐上自己的车,不怕自己是个坏人,把她拉去卖掉吗。想凶她几句叫她对人要有防备心一点,但心软不敢说,也不是多么亲密的关系无法说。

  他带她去了街机厅。街机厅坐落在一个灰暗的小巷子里,和几家炸鸡店炸酱面馆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那个街机厅,他在里面玩了十多年,用时光换出了无数的游戏币,用青春买欢乐。街机厅里什么人都有。小学生们在抓娃娃机面前不肯走,中学生们玩着血腥的射击游戏,成年人们坐在推币机前,机械性地一次次投币。街机厅是个大大的全家桶,把不同年龄段的欢愉汇聚一堂。

  秀赫去换币,叫南拉到处转转。转身的时候发现南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好多撒欢了的小朋友从她身边鱼跃而过,她的神情却有些不知所措。

  好可爱。玩投篮机的时候比不过自己所以说他作弊。问哪里作弊了,南拉就差没掏出草稿本和笔给他运算一个身高高一厘米会对投篮产生什么影响的公式。她玩跳舞机的时候把头发扎了起来,像小精灵的魔法棒,在空中随着动作挥舞,写下一个个幸福的魔法。

  他们挤在抓娃娃机前,南拉看见橱窗里那个玉桂狗玩偶眼睛都亮了,她扯扯秀赫的袖子,就差没有把好喜欢三个字说出来。为了给南拉夹玉桂狗,秀赫投了许多币,塞在角落里的玉桂狗是没夹出来,其他奇形怪状的玩偶倒是夹了个遍。好不容易夹到了玉桂狗,回头一看,南拉怀里抱着许多公仔,小小的人快要被公仔埋了起来。很多小朋友围着她,一口一个漂亮姐姐,漂亮姐姐好厉害夹了好多玩偶,小朋友哪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有的直接说漂亮姐姐能不能送我们几个玩偶。南拉用眼神给他发求救信号,他笑着走过去,把好不容易夹到的玉桂狗放南拉头上,揽着她的肩膀,义正严辞地说,这些玩偶是我夹来送给漂亮姐姐的。小朋友们一哄而散,嘴里却不忘喊着羞羞羞羞。南拉红了脸,把玩偶全都丢给李秀赫。

  把它们都送给小朋友吧,南拉抱着那个玉桂狗玩偶瓮声瓮气地说。



  从街机厅出来,李秀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跑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南拉不要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叫她在街边的长椅上坐着等他一下。

  南拉披着李秀赫带着阳光味儿的外套坐在长椅上。秀赫的自行车歪歪斜斜的停在一旁,车把手上肩并肩挂着他们两个人的书包。路对面停着红色等冰淇淋车,霓虹的广告牌调皮地眨着眼睛,一闪一闪地装扮着夜色。有个小女孩活蹦乱跳地牵着母亲的手去买冰淇淋,她们在车前站了很久,最后一人买了一个不同口味的,母女俩和睦的分吃着冰淇淋朝光亮走去。

  刚刚在街机厅里出了一些汗,白衬衫不舒服地黏在背上,她把秀赫的外套往身上再裹紧了一点,把自己整个人都塞了进去。家家户户亮起来无数盏灯,冷白的暖黄的,这些灯点亮了一幢幢大楼,耀眼到让天上星星的光芒都显得微不足道。南拉看着那对母女远去,这座城市里一定有那样一盏灯在等着她们回去,她看着她们,正如同看着自己从未拥有却早已失去了的童真岁月。

  李秀赫从万千灯火的另一头急冲冲跑过来,眼睛闪亮亮,南拉端坐在椅子上,仿佛看见了在等着自己回去的那盏灯正朝自己驶来。他把手里提着的小小盒子放在长椅上,自己反倒蹲着。他人长得高大,蹲下了也好像一堵能遮风挡雨的墙。秀赫用他宽大厚实的手笨拙地解开盒子上精巧细致的蝴蝶结丝带。他用两根指头捏住丝带的两端,南拉知道他的手上有一些老茧,上次他把自己的耳机摘下来时不小心碰到了,在耳垂上留下酥酥麻麻的印记。

  盒子里装着一个很小很小的蛋糕。可能因为他是跑着回来的,蛋糕上放着的草莓东倒西歪,插在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子也呈现出半截入土的姿态。秀赫掏出蜡烛,蜡烛也是短短小小的,矮胖矮胖,有着过于鲜艳乃至于俗套的颜色。他似乎是不大好意思,想要给自己找补,边插蜡烛边说:我找了好久,附近的蛋糕店里只有这种蛋糕和蜡烛了。

  天上忽而飘起了雪花,零零散散落在肩头、眉梢,也落在本就惨遭毁容的小蛋糕上,让一切场景看起来更雪上加霜。旁边的马路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拥挤,喇叭声此起彼伏。李秀赫翻边了身上的口袋却找不到他的打火机。崔南拉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她掏出自己的打火机递过去,李秀赫有些愣,没接,于是她把李秀赫的手抓过来,把打火机放进他的手心里。

  哪有人这样给别人庆祝生日的呢。就坐在大街上,两个人,一个蛋糕。蛋糕小到根本插不了几根蜡烛,因为是十七岁,李秀赫很执拗地插了七根。蜡烛抱作一团,在蛋糕上好像一个冲天炮。

  隔着暖黄色摇曳的蜡烛火光,李秀赫叫她快许愿。蜡烛也点的很艰难,每一根都挨得太近了,好不容易点着,天上下起的雪也差点把它熄灭。

  南拉闭上眼睛许愿的那一瞬间,听到李秀赫温柔的呢喃,他小声地说着,南拉呀,生日快乐。音量低得仿佛唯恐惊了天上人。

  你从来都没叫过我的名字。南拉肯定地说。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而不是班长呀班长。

  李秀赫扭过头去。不知道是真的耳朵红了还是光的颜色给他染上去的。他睫毛轻颤,嘴唇翁动。原来是不想说的,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只有两个人的时光。

  因为我怕叫你名字会被发现。

  发现什么?

  喜欢你的这件事。

  明明是不该再做梦的年纪了,明明已经是小大人了,却久违地觉得做梦也很好。下个学期就要开始为期一年的高考备战,本来是该更理智的去思考的时候,但她现在好想好想好想不顾一切一次。因为喜欢快乐所以喜欢秀赫,因为喜欢秀赫所以南拉有了许多能带来快乐的小秘密。好像不用考上sky大学们也能成为幸福快乐美满的天使了。

  南拉孤注一掷地吹熄了所有蜡烛,亲了上去。


  高三那年他们的关系含糊且暧昧着。

  南拉时不时会翘掉一些完全没有必要甚至是浪费时间的补习,转而去答应秀赫的邀约。他们偶尔会再回到那家街机厅。秀赫会想和南拉牵手,但他不敢确定他们的关系是否已经是男女朋友了。那晚他载着南拉回家,在她家小区门口分手。第二天在学校里见到南拉表情还是淡淡的。所以是怎样呢,他也不打算问,因为现在这样就挺好。

南拉第一次被秀赫带着去青山家的炸鸡店蹭吃蹭喝的时候,把李青山一伙人吓了一大跳。南温召和她的闺蜜李蒴不停地瞟着他们两。李青山他们把李秀赫架起来,围在角落,叫他老实交代。

  男生那边闹哄哄。他们叫他老实交代,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李秀赫只好说,我们还没在一起呢。青山睁大了眼睛,还没在一起你们就这样那样了?秀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什么这样什么那样?

  女生这边倒是很安静。温召和李蒴坐在南拉对面,使劲喝着可乐,眼睛鼓溜溜打转,却一句话也不说。青山的妈妈端着一大盘炸鸡过来。打量了南拉好几下。很温和地问,哎呀这是我们青山的新朋友吗。

  那天气氛略有些尴尬,但炸鸡实在好吃,他们扫荡完了好几盘。吃饱喝足后就开始醉可乐。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他们也习惯了那个高冷的班长原来也是个会说会笑会吃炸鸡的人,而不是个只知道学习的机器人。

  南拉注册了instagrams和kakao talk。她的列表里躺着五六个好友,还有他们建的群,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话好聊,群聊里每天都叮当作响。

  南温召一开始是因为李秀赫拜托了她,让她多跟崔南拉亲近亲近。硬着头皮约她出来喝咖啡。渐渐地关系也是真的好了起来。她们偶尔会相约去商场里逛化妆品专柜,比对着哪个口红颜色更适合对方。

  她会在ins上发一些温召给她拍的照片。发出去不到五分钟总能收到李秀赫的点赞,还有私聊对话框里的一句:怎么可以这么漂亮🥺。

  俊英高兴坏了,他不停地叫秀赫他们多把班长拐出去玩玩。当了老二两年整,好像终于有机会让他当当第一了。但天不如人意,可能是心情好了心态也变得更好,南拉的成绩不降反增。

  日子平和而宁静的过下去,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也在一天天缩减。撕掉的日历一页页堆积成山。南拉写着习题,觉得好像可以一辈子都这么快乐下去。

  直到班主任在生物课上敲开了教室门,她对生物老师不好意思的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过头对她说,崔南拉同学,你妈妈有急事要见你。

  母亲这段时间常常出差,有人传她真的要升官了,要去首尔工作了。南拉没太在意,母亲的缺席让她可以更大胆地翘掉一些课。但她不可能瞒一辈子。这一天也该到了。

  班主任老师好心的把会客室让给她们母女。南拉和母亲对坐着。母亲穿着合身的西装,开口即是一句命令。

  我要调职了,你要转学去首尔了。

  南拉摇头。

  母亲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她掰着指头数落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补习老师请了多少假,你是真病了吗。她大声咆哮,是因为你那些所谓的朋友吗。家里是消防队员的、开炸鸡店的,还是那个父母在打工被奶奶带大的。你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实际呢,他们不能给你的人生带来任何好处,我这么努力工作不是为了给你虚度光阴。

  南拉听着听着,只觉如鲠在喉。母亲总说她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她工作是为了自己,她受苦是为了自己,她活着是为了自己。这是重如泰山的刑具。南拉背负着母亲的梦想,导致自己的梦想都没地方生根发芽。

  这几个月她度过了无比快乐的时光。第一次知道骑着自行车追逐落日是件这么浪漫的事。第一次知道原来比谁能吃更多炸鸡也能严肃的像奥运会。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为了能成为什么而活着的,他们为了一口好吃的,为了一个温暖的住处,为了游戏,为了幸福,为了爱。

  母亲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哭着,声音嘶哑,南拉呀,你不想要成功了吗。她说,现在快乐有什么用,只有成功的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是真的快乐。

  南拉突然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成功到底是什么,她问。

  母亲却答不上来。

  母亲认为的成功是做人上人,永远高人一步吗?但那是您想要的成功,因为您想要,所以我才觉得我必须要。为什么现在不能快乐呢?我们小区围墙外有一个宵夜摊,出名到上了电视台节目的,我却从来不知道。孝山原来也是有很多游乐场,我却从来没玩过。一直以为孝山是由无数个补习班堆砌起来的城市,现在发现不是这样的。

  南拉离开会客室的时候没有哭,她向母亲鞠了一躬,看着母亲气愤到五官扭曲在一起的脸向她宣告,她是不会转学去首尔的。


  顶着一张红肿滚烫的脸上完下午的课的时候南拉没有哭,放学后赶行程般去一个个补习班上课的时候没有哭。从补习班出来看到李秀赫等在楼下的时候却有些想哭了。

  她知道李秀赫跟了自己一路,但她不是很想理他。这种脆弱又难堪的时候最不想让他看见。南拉想,外面那么冷,还是梅雨季节,他等不了太久就会回家去的。可他跟着自己等着自己,直到她上完最后一节补习班。

  南拉走过去,拉住李秀赫的衣角。任由自己蜷缩进那个怀抱里。李秀赫轻拍着她的背,好似在哄宝宝一样。他在她耳边温柔地告诉她,没关系的南拉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关系。

  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放声痛哭。

  带我走,李秀赫。南拉哭着说。

  秀赫的奶奶开门看到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孙子,和孙子牵着的湿漉漉的女孩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好问什么。孙子去卫生间调热水了,那个女孩子站在门廊里,浑身上下淌水,好像是不敢进来,怕弄脏了家里。

  奶奶把她牵进家门,给了她一条毛巾。那个和孙子穿着一样校服的女孩声音打着颤,还不忘了打招呼,不好意思奶奶,今天要打扰您了。

  南拉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李秀赫窝在厨房里,对他的奶奶撒娇,说奶奶做的小球糕汤全韩国第一。她坐在客厅里擦头发,想到回家路上,秀赫对她说了一路没关系的,会好的。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说的信誓旦旦,让她也这么相信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奶奶把李秀赫赶出厨房,嫌弃孙子碍手碍脚。秀赫那时才发现南拉已经洗好澡出来了。他从南拉挂在门廊衣架上的外套里拿出手机,把屏幕按亮递到南拉面前。

  不管怎样也要告诉妈妈一声,不要让阿姨担心。南拉听见他这么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她可以若无其事的伪装自己的情绪,秀赫也越来越稳重,甚至能考虑到这些被她忽略掉的细节。

  她边编辑短信边问李秀赫。秀赫,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对吧。

  余光中李秀赫摇头又点头,最后神情停留在一个幸福的大笑上。

  第二天李秀赫醒来的时候南拉和奶奶都已经醒了。她们在厨房里,南拉给奶奶打着下手。他在卫生间里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校服口袋里多出了一个名牌,一个绣着崔南拉三个字的名牌。


  后来南拉的妈妈还是向女儿妥协了。她们学习着像普通母女一样相处。南拉不再需要上那么多补习班,空闲的时间母亲会和她一起去爬山散步。她们家又恢复了过生日的习惯。

  青山家新的炸鸡店还是以青山的名字命名,他跟温召表白了,南拉问温召答应了没有,得到的是一张通红的害羞的脸。

  俊英每次月考成绩下来都会大呼不公平,怎么有人谈恋爱谈的风生水起成绩却越来越好的。大修说,这可能就是脑子天生的区别吧。景修因为青梅竹马和另一个青梅竹马在一起了而时常觉得寂寞。

  但他们每个人都在越变越好。

  高三下学期,秀赫的奶奶生了场病。起初只是小感冒,后面却越病越重,甚至还去医院住了一周调理。

  南拉经常会和秀赫一起去看望奶奶。他们会在病房里呆上很久,南拉会让秀赫陪自己学习,陪着陪着就变成了教李秀赫学习。俊英知道了甚至想来蹭课,但被秀赫以不要打扰我们约会给赶走。

  奶奶看着他们一起学习的场景总是会掉眼泪。每次都把他们吓的不轻。问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得到的回答只是,因为太幸福了而哭泣。

  他们很好运的分到了一个考场。南拉的妈妈把她送到考场门口就赶着去工作了。她在校门口等到了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的秀赫。他们在寒冬的十一月里分享了一个暖烘烘的拥抱。考试结束后秀赫送南拉回家。

  崔南拉的人生不再是评分制度,她有了朋友,有了幸福,懂得了生活的趣味。李秀赫非但没成自退生,他的成绩提升的快,不出意外以后也是大学生了。

  自行车轮不停转动,远方千万盏亮起的灯也有那么两盏在等着他们回去。厚厚的日历终于撕到了最后一页,黑板上的倒计时变成了大大的一个0,既是句号也是圆满的结束。他们在对方通讯录里的名字也变更成了男朋友女朋友。李秀赫就连上课睡觉说的梦话也变成了想结婚,气得崔南拉一天没有理他。

  不停滚动的时间推着自行车,他们在茫茫夜色里风驰电掣地朝向有亮光的地方驶去。在这一瞬间每个人都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天使。



  崔南拉和李秀赫给青春交上了各自的满分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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